经典的凝重与禅思的飞扬——读吴言生博士《禅宗思想渊源》
韩焕忠
2008年10月1日
禅宗与佛教经典之间的关系问题,是禅宗史上的一个重大问题,也是禅宗研究中必须予以关注的问题。近读吴言生先生所着《禅宗思想渊源》(“禅学三书”之一,中华书局2001年出版,9月第2次印刷。以下简称《渊源》)一书,颇受启发。
《渊源》从佛教经典对禅宗思想的重大影响入手,其视角非常独特。自上个世纪20年代以来,中外研究禅宗的著作大量涌现,其中不乏传世佳构,但这些著作大都比较注重禅宗的“教外别传”,突出禅宗尊崇自心自信,否定外在经教权威的自由、洒脱与奔放,对禅教之间的关系问题基本上未作深入、更没有作专题性的研究。殊不知,这种脱离具体语境而夸大禅宗与佛教经典之间的对立的倾向无形中带来诸多的疑问:禅宗既然如此剧烈的诃佛骂祖,非毁经教,那它还算不算佛教?如果真像某些著作所说的那样,禅宗不依经教文字,则其价值取向、思想观念、组织制度、活动形式等一切岂不成了空穴来风?为什么禅宗典籍不仅不是最少,反而于各宗中最为翘楚,多到汗牛充栋,难以翻检?历史上那些推尊经教的禅门大德,如圭峰宗密、永明延寿等,何以受到推崇?如此等等,诸多问题,均将难以解释。
《渊源》一书将禅宗思想视作一个完整的体系,具有本心论、迷失论、开悟论和境界论等四个组成部分,吴先生分别就十部重要的佛教经典(《楞伽经》、《起信论》、《心经》、《金刚经》、《维摩经》、《楞严经》、《华严经》、《法华经》、《圆觉经》和《涅槃经》)对禅宗思想的影响进行了明确而详赡的分疏,令人信服地阐明了禅宗虽然自居于教外,但其思想体系的各个组成部分都有着佛教经典方面的渊源。这些佛教经典不仅为禅宗思想的产生提供了源头活水,还为它的发展壮大并保持在佛教的轨道上运行提供着保证。也正因如此,禅宗虽然诃佛骂祖,但仍然属于佛教;而当狂禅泛滥将要危及佛教的存在和发展时,一些禅门大德无不以经教相号召,作为维护禅宗正常发展的法宝。禅宗思想虽不能真正地超越佛教经典的范围,但禅者对经典的理解和解释,却有其独特之处。禅宗特别强调证悟,即对经教开示的道理不能执着于文字语言,而要融入到自己的修行实践及日用生活中去,并能为禅者所感受、体验、领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禅宗自居教外,以示与那些只会鹦鹉学舌般讲说佛法的人有所区别。那些高明的禅师于佛法自受用之余,复又游戏于语言文字之间,为后人留下了大量有关禅的体验和证悟方面的文字,成为一笔弥足珍贵的思想财富,展示着禅宗思想在安顿心灵方面的重大意义。在这种活泼、自然、亲切的解释之中,禅师们自觉不自觉地对佛教经典进行着选择、消化、吸引,并最终使这些经典中的佛教思想摆脱了印度佛教的痕迹而具有了中国文化的表现形式和丰富内涵。因此,吴先生在阐明禅宗思想的经教依据和渊源之外,还对这种中国特有的佛教思想进行充分的展示,使读者在知其所自之外,还对其内容具有了充分的了解。如果说从禅宗思想出发以搜求其经教渊源是溯流寻源的话,吴先生就佛教经典的深刻影响而畅谈禅宗思想则可称得上是控源扼流;前者固然是雅人每有深致,常能给人一种不期于此相遇的惊喜,而后者则犹如猛将冲锋,使读者在阅读中获得一种高屋建瓴、浑浩流转、大气磅礴酣畅淋漓的快感。
《渊源》在寻绎从佛教经典到禅宗思想的思路中尝试和建立了一种新的经典解释方式,使读者对此两个方面的认识和理解都能被提高和深化。禅宗文献中大量的语录和禅诗,固然是禅师们谈论自己禅修证悟的记录,但其中相当大的部分也可以看作禅师们就证悟的角度上对佛教经典所作的一种解释。这种解释越积越多,形成了禅宗思想体系,也形成了禅宗独特的解释经典方式。这种经典解释方式与教下诸宗对经典的解释是大不一样的。教下诸宗,如天台,往往立“释名、辨体、明宗、论用、判教”等五重玄义以探讨经典的大义,用“因缘、约教、本迹、观心”等四个层次疏释经典的文句,旁征博引,融通经论,固然有周密、赡备、严谨的一面,但也有烦琐、呆板、缺乏灵活性的一面。禅语、禅诗大多是借题发挥,其解释经典虽然不能避免是断章取义,但又有着生动、灵活,充满生活情趣和文学意象等特点教下诸宗欲显一经之大义,有时用“集解”的形式,即将多种有关该经义理的文句解释收集一处,排列对比,以本宗观点折衷是非,评议高下,分辨优劣。禅宗语录、禅诗解释经教者虽然繁多,但我阅读禅书、禅史,就区区所见而言,尚未有人集禅语、禅诗以解释经典。因此,吴先生《渊源》一书可视为集禅语、禅诗以解释佛教经典的开创性著作。吴先生以经立章,于章端首先介绍该经大义及重点,这既具有以经释禅之作用,又具有以禅释经之意义;于下诸节目中就本心论、迷失论、开悟论、境界论等诸项内容详谈经教对禅宗思想的影响、禅宗对经教内容的创造性理解和诠释,其侧重似在以禅释经。通过对经教与禅宗思想之间的这种回互解释、连环展示,既可避免禅语、禅诗解释经典时自然状态下的散漫、不成系统而使读者对《渊源》所列十部经论有一个系统、全面的了解,又能纠正以往关于禅宗不立文字教外别传这种过于浮泛的错误认识,使读者对禅宗思想及其渊源有一个清晰明确的认识。
《渊源》充分展示了古代禅者在佛法上的受用,也体现了作者对禅宗思想的深刻领悟。吴先生以禅宗诗歌为自己研究禅宗思想的入手处。诗歌与论文不同,它没有论文那样界定严密的概念、范畴,没有论文那样周密、严谨、细致、雄辩的论证。这些禅诗的思想渊源固然在于佛教经论,但它作为一种宗教体验的结晶和宗教情感的外在化表现形式,却具有直观、强烈、真切的特点,充满着丰富的情感意象和独特的生命感受,在鲜活跃动的感性语言中洒然呈露出古德的全部内心世界。吴先生以其长期从事文学研究的深厚功力,并加上他所独有的敏锐的学术眼光与细腻的情感体验,领略着古德通玄峰顶的极致,以搏龙缚虎之手笔,捕捉着瞬目扬眉之际的禅机,将古德不能以语言文字相授受的地方形之于文字,将那些曹溪路上茵蕴流宕的思路诉之于笔端,在向读者展示古代禅者光风霁月般的内心世界的同时,也透露着他一箭三关的大家作略。我们生活在这个充满欲望、燥动和焦灼的时代中,借助吴先生的手眼,在祥和静谧的古禅林中徜徉一番,纵然不能见道入位,但也可以暂时休歇一下狂跳的心猿,骤驰的意马,受用一杯佛法清凉的甘露,松动一下名缰利索的系缚。毫无疑问,吴先生的研究成果为我们今天的精神生活提供了素材,开拓了空间,借用一句佛语来讲,确实是大有功德。
通读《渊源》一书,稍觉意犹未尽的地方是,作者未能对古代禅者将佛教经典思想转化为禅宗诗意这一过程放到思想史或人类心灵发展史的角度上进行宏观的概括和深入的分析,从而使读者体会到中华文明消化、吸收外来文化的高超智慧。当然,这并不是吴先生写作《渊源》一书的任务,只是我们领略了他的大手笔之后,为其高明所震慑,总想获得更多、更大的精神享受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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