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静夜思》中“床前明月光”的“床”究竟何意?
记得十年前,我在报上看到有人把李白诗句“床前明月光”的“床”解作“井栏”,当时,不屑一顾,嗤之以鼻,觉得此人吃饭没事做,做这种无聊学问。
前几天,忽然在网上看到转载人民日报《国学知识100题》,竟把这一解释作为标准答案,不禁大吃一惊!
十年时间,何其神速也!
于是乎百度。原来这一解释,由来已久,最早对此字提出异议的是郭沫若先生。郭老认为:“如果睡在床上,那一定是在房间里,房间里怎么会结霜呢?”一石激起千层浪,几十年来,百家争鸣,众说纷纭。
目前对此字大致有三种歧解:
1、井栏。有人承认郭老的异议,试图在《辞海》里找到答案。看到“床”有“井栏”一解,以为发现了新大陆。中国教育家协会理事程实先生,还为此专门写了一篇论文:《新议李白<静夜思>中的“床”字》,明确把它解作“井栏”。据说,此文“不但取得了版权,而且被广泛转载,并被译成多国文字在国外流传”,议者以为“揭开了文坛多年的错解”云云。
有人据此进一步推想:“床前明月的光亮,怎么会让李白疑心是地上的露霜呢?难道李白的卧室里面冷得都结霜了不成?如果是这样,这么冷的天气,李白非但没有被床前的霜露冻得发抖,居然还有心思去欣赏天上的明月,低下头来思念故乡吗?很不可理解!”
2、胡床。收藏家马未都认为解作“井栏”难免牵强,于是在中央电视台的《百家讲坛》上,提出了“床前明月光”的“床”是马扎子,即胡床,一种坐具。
“在唐代以前门窗都很小,门是板门,不透光,月光是不能进入室内的,尤其当你的窗户上糊上纸或绫的时候,光线根本就进不来,所以李白说得很清楚:我在院子里坐着。”
3、“窗”的通假字。持这一见解的人认为,从意义上讲,“床”可能是‘窗’的通假字,而且在窗户前面是可能看到月亮的。下句“举头望明月”,便可证实作者所言乃是室外的月亮。
大谬矣!李白难道真的怀疑是霜吗?他只是一联想,一比拟而已,由床前明亮的月光,自然联想到冬天的白霜,比喻月光之白。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编《唐诗选》、詹锳主编《李白全集校注汇释集评》对《静夜思》中的“床”未作特别说明。再翻阅浙教版教本和教参,都未对“床”字作特别解释。不解释就对了,因为那就是普通睡床!!!
众多学者,七研究八研究,却忽视了几个最基本的常识:
1、如果是井栏,井前明月光,岂不是天底之下,目之所及,都明月光?既然天底下都明月光,何必要写“床”前明月光?难道大诗人写诗是这么不严谨的吗?
2、霜必要到半夜后才能露白,作者既然不可能“被床前的霜露冻得发抖,没有心思去欣赏天上的明月”,难道能在冬天的深夜,独自一人坐在井栏前冻得发抖,去欣赏天上的明月吗?那么,问题来了,作者之前在哪里?是从家里出来的吗?抑或是从别处走来的吗?如果这一假设成立,他走来的路上难道没有月光?来到井栏前才见到月光?如果在来的路上见到月光,又怎么会怀疑井前的月光是地上霜呢?所以,除非作者像土拨鼠一样突然从地底下冒出来,或者从井下钻上来,见到井前的月光才会产生这种怀疑。
至于《辞海》里“床”字有井栏之解,本身就有问题(《辞海》并不一定正确)。“床”字解释为“井栏”,必定与修饰词同时出现,或者出现在特定的语言环境中(如《乐府歌辞-淮南王篇》:“后园凿井银作床”;李贺《后园凿井歌》:“井上辘轳床上转”)。许慎的《说文解字》里,没有收进“床”字。《古汉语字典》、《新华字典》、《辞海》、《汉语大辞典》“床”字都有井栏一解,举例无一例外是:“后园凿井银作床”。句中“床”义,因为在特定的语言环境中,人们自然能理解成井栏;你没头没脑突然出现一个“床”字,叫人家怎么知道指的就是井栏?床不但可解作井床,所有形状像床或者作用像床的,都可以说作床,如:磨床、河床、牙床、机床、棺床……多了去了。你怎么不说作者在磨床前,或者河床前?……
程实为了证明“床”字作井栏解,还拿李白《长干行》一诗中“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一句中的“床”来做例子。其理由有二:一、在古代,床是靠墙壁铺的,怎么绕?二、井旁或有青梅,床前哪里来的青梅?其实,这句中的床,指的也是普通的睡床。“绕”必定要围着转圈才算“绕”吗?在床前来来回回地走怎么不能说“绕”?并且,在古代的南方(此诗写于江苏南京,并且李白也是南方人),床一般是两面靠墙,甚至有一面靠墙的,那就更可以说是“绕”。井前光滑又潮湿,在井前绕,还不如在床前绕,又何必要把“床”解作井栏?青梅要是长在树上,小孩怎么够得着?这个青梅,是大人从树上摘来给小孩吃的。青梅虽然不甜,但有点酸,古时缺乏零食,小孩会吃(我小时候就常吃),吃腻了就玩,很自然。你看,论据都错了,论点怎么站得住脚?据说,程实为了证明自己发现的“新大陆”,还专门为此做了一个视频。可见他得意的程度。视频就是真的吗?现在的技术,孙悟空大闹天宫的视频都做得出来,什么事做不出来?
3、马未都说,“唐代以前门窗都很小,门是板门,不透光,月光是不可以进入室内的,尤其当你的窗户上糊上纸或绫的时候,光线根本就进不来”。马未都是一位很厉害的考古学家,这一说法自然不会有错,中国上世纪的老房子也证实了这一点。但是,马老忽视了一个最基本的生活常识,那就是,以前,人们睡觉前,一般是不关窗的,那种糊纸或绫的窗格子也只有大户人家才有。古代没有电灯,你白天关了板窗,黑咕隆咚的怎么做事?不但睡前不关窗,如果在夏天,夜里睡觉也不关窗,开着凉快。就是现代人,很多也还保留着这一生活习惯。门窗小能小到哪里去?照进一片月光绰绰有余的!与李白同时代的杜甫还写过“入帘残有影,高枕远江声”的诗句呢。(这“帘”当然是窗帘,如果是门帘,睡觉可能不关门吗?写窗月的古诗多了去了。)
4、至于解作“窗”,更加荒唐。月光是照在窗内?还是窗外?还是窗沿上?窗沿上,不能写作“床前”,也不会怀疑是“地上”的霜;窗外,与井前无异;窗内,就是“床前”。
情景明白不过:作者羁旅他乡,一天,夜深人静,人们都已睡去,作者进房休息——或者半夜醒来,从床上坐起——恍惚中看到床前雪白的月光,脑子里潜意识地联想到了白霜,但很快他又明白过来,自己在房间里,并且也不是冬天,不可能有霜,觉醒这是月光,于是抬头通过窗户,看到天上的明月,不由得想起了故乡。客居他乡,夜阑人静,独自一人,是最易思乡的时候。文章合情合理。如果这样理解你感情上还有疙瘩,那你就把句中的“疑”字解作“好像”。“疑”在《新华字典》和《汉语大辞典》里,明白有“好像”、“比拟”一解。李白诗句“疑是银河落九天”中的“疑”,就是“好像”的意思,难道他看到庐山的瀑布,真的怀疑是天上掉下来的银河吗?
事情已经明了,但是,我们不妨再作进一步思考:一件简单不过的事情,何以如此大做文章?这其中不排除一些学者,有标新立异,故弄玄虚,哗众取宠之嫌。而大众的盲从、随波逐流、人云亦云的现象,不免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从有人提出异端邪说,到被人们所接受,并至于拿此误人,堂堂人民日报也不能幸免,十年之间,谬误之行,何其神速!如果纯粹是为了标新立异,追求淫邪, 那还不如解作“棺床”或“车床”则更加耸人听闻!只怕如此解词,中国的传统文化,文章典籍,会被歧解得支离破碎,面目全非!而那些前辈在阴间的灵魂,也会大吃一惊!